上世紀70年代末,我出生于秭歸的一個小山村。鄂西南的六月高溫濕熱,母親生我時難產,在土磚砌的瓦屋里,鄉(xiāng)村老醫(yī)生用酒精燈消毒過的剪刀、針線,為母親做了剖腹產手術。后來,我曾嘗試找到這位老醫(yī)生,向他表示我們全家人對他的感激之情,但時歲遷移,尋找未果。因為剖腹產,母親肚子上的刀疤,每到陰雨天氣便會隱隱作痛,那是她為我受苦受難的印記。
那個年代的農村,重男輕女思想嚴重,盡管在我之前已有三個姐姐,可我母親仍然冒著風險,生下了我和弟弟一對雙胞胎。據說,我和弟弟出生后,爺爺高興得很,還特意放了兩掛鞭炮慶賀。也因為我和弟弟的出生,年事已高的爺爺重新做起了販牛的小買賣,他翻山越嶺、風餐露宿,為的是給我們掙點生活費。用爺爺的話說:“誰都可以餓著,但孫子不能?!奔依镒鲲?,蒸籠里分三層,最上面是紅薯土豆,父母和爺爺吃,中間一層是玉米面飯,三個姐姐吃,最下面是白米飯,給我和弟弟吃,仿佛他們對我們兄弟寄予的厚望,都濃縮在平時的一日三餐中。那時雖然生活非常艱難,但長輩們總是會傾其所有要把全家的希望托起來,哪怕是吃糠咽菜也不會放棄。
我父親曾患過一場大病,雖然命是保住了,但卻落下了殘疾——反應遲緩,不擅農事。在憑力氣吃飯的農村,對于一個家庭來說,這可是致命的短板。不得已,我們全家八口人的生計重擔,全部落在了母親一個人的身上。
種水稻是老家農活中的大事,基本上就是體力的角逐。育種、插秧、灌水、除草、施肥,一直到收割,環(huán)環(huán)緊扣。水一直伴隨著稻子的生長全過程,是稻谷能否有好收成的關鍵。靠天吃飯的農民,從秧苗拋進水田的那一刻起,便盼望雨水充沛。稻田灌水的時間是約定俗成的,按家論戶排。那時候,誰家男人有力氣,誰家勞動力多,誰家就有話語權,誰家稻田里的水就灌得足。
我的母親,體弱瘦小的母親,為了保證稻田里有水,無數個深夜里,她輕輕叫醒我,讓我陪著一起去守田里的水。我跟著她,一前一后,身背月色,頭頂星河,一路摸索到水稻田里。幼時貪覺,我每每跟在母親身后,都要胡亂發(fā)一陣脾氣,次日醒來,我在母親懷里,母親在稻田的懷里,蛙聲急促,日復一日。
在老家,孩子一旦結婚,就要和父母分家,自立門戶。分家的時候,父母從爺爺那里只分來一間土屋。鄂西南的冬天陰冷,家里唯一的床上用品是一張竹席。母親讓我們姐弟睡竹席,她和父親就合衣睡在木板凳上,竹席被我們蹬破了,母親也不知道用棕線縫補了多少次。
記憶中,母親有空就會鉆到陡峭的山林里削棕衣,她說越是這樣的地方棕樹才不會被別人發(fā)現。后來,母親用攢起來的棕衣縫制了家里的第一床棕墊,鋪上的那一晚,我們姐弟幾個高興得不得了,這比睡竹席要暖和多了。母親用勤勞的雙手,為我們家添置了一屋子雖粗糙但齊全的家具,讓我們雖然貧困的生活有了新的光亮。
古話說,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濟天下。但母親說:人就像一穗稻谷,還能沒有一粒是飽滿的?那時我年幼,總是忍不住反駁:“我們自己都窮得揭不開鍋,如何去幫助他人?”那個時代的孩子,世界甚小,窮富飽暖就是全部。
后來我才體會到,母親的話聽似粗糙,實則蘊含著生活的智慧和哲理。
改革開放后,走村串戶的貨郎是鄂西南農村常見的一種零售形式,來自湖南、四川還有河南的貨郎,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挑著貨物走村串戶兜售。人生地不熟的他們吃喝全靠運氣,自帶干糧頂多管幾天,至于后頭的日子,就是走到哪家討要到哪家。當時,家家都不寬裕,貨郎想蹭頓飯十分困難。但好多貨郎都曉得,只要來到我們家,一定不會空著肚子走。母親常說,他們出門在外,一家老小就等著他們掙點錢回去,我們少吃一口,就能幫著人家。
母親大字不識幾個,在對我們姐弟五人的教育上,幾乎很少講道理,生活的困苦將她女性溫柔的一面幾乎打磨殆盡,像我這種頑皮分子,沒少挨揍。有一次,我實在不想下地干活,便躲在田邊的一棵大樹下睡了半晌,中午回家吃飯,母親見我身上一點泥土也沒有,就知道我偷懶了,二話不說,抄起棍子便打?!凹一铩鄙狭松恚绷搜鄣奈蚁肫鹆四赣H新買的青花碗,那是家里最貴重的家當。我便從碗柜里拿出一個頂在頭上,大聲喊道:“媽,媽,你再打我就松手了?!蹦赣H心疼她的碗,揚起的棍子突然就停在了半空中。晚上,母親對我說:“國兒,我以后不會再打你了,今天我看出來了,以后總有一碗飯是你的?!蔽乙詾槟赣H生氣了,哭著向母親不停地道歉。
就是在那一刻,我懂得了母親的不易,也仿佛是母親突然表現出的慈愛讓我感知到她的脆弱。自青花碗事件后,家里的重活幾乎被我全包了,使牛打耙,上山砍柴,風雨無阻??傊谴伟ご虿魂P乎身體上的疼痛,但深深觸及了我的內心。
我們家一直缺少勞動力,農村土地承包時,我已是大半小子了,渾身有使不完的勁,自然成了家里的好幫手。我的好多同學連學都沒上完,就被大人叫回家?guī)椭N地。在當時,對于農家來說,保勞力、種莊稼、多產糧是比讀書更重要的事情,因為大家都餓怕了窮怕了。但我母親卻做出了和別人不一樣的決定:讓我當兵。
鄰居都說我母親傻,“你們以前窮,是因為家里沒勞動力,現在孩子長大了,正好幫家里做活,你卻要把他送去當兵,那不得繼續(xù)窮嗎?”母親聽了,只是笑笑,不做任何辯解。但她私下對我說,“你要記住,你是男娃,男娃就應該參軍保國家?!蔽乙恢迸瓮约嚎煨╅L大后,能替母親分憂解難的,沒想到我剛成人,母親就要把我“趕出去”。
多少年后,回過頭來看,我的母親,大字不識的母親,卻有著如此深厚的家國情懷,她說的那些話,雖然質樸無華,卻影響著我的人生。
步入老年的母親,愛看電視,每次只要看到與法律、道德相關的節(jié)目,她就會給我打電話,叮囑我一定要好好工作,好好做人,要遵守部隊紀律,全心全意報效國家。逢年過節(jié),別人的父母都是讓遠方的兒女早點回家團聚,而母親給我打電話時,說的卻是另外一番話:“如果部隊工作忙,你就不要回來了,家里一切都好,不用掛念。你干好工作,就是對我最大的孝順?!?/p>
對于母親的執(zhí)著,我也時常打趣她:“干脆把您的教兒‘三字經’錄音了發(fā)給我,免得打電話麻煩呢?!蹦赣H在電話那頭聽了,也只是笑笑,下次卻依然如故。
母親幾十年如一日的警鐘式教育,讓我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。她鮮問我三餐吃食、四季冷暖,卻硬是把每次的通話變成了一場線上思政教育課,她以樸實無華的話語年復一年講述著淺顯的道理,而我也從未厭倦過,甚至貪婪地希望就這樣聽母親嘮叨一輩子。
歲月流轉,滄桑如歌。已近耄耋的母親,電話比從前打得更勤了,講的道理也更細了,我從最初因忙于工作匆匆掛掉母親的電話,到現在每天盼著母親的來電,無比珍惜并享受著母親的專場思政教育課,這是幾十年來母親給我的精神陪伴,也是儲存給我未來的精神食糧。她在我嬰孩時期用乳汁養(yǎng)育了我,在我成年時期用精神滋養(yǎng)了我,讓我終身享用。
身處繁華的北京,我時時會想起生活在老家大山里的母親。我身材瘦小的母親,意志堅韌的母親,心地善良的母親,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,每前行一步都堅實有力,充滿自信。我取得每一點成績,都要歸功于她。
我感恩我的母親。母親的恩情永遠銘刻我心?。ㄗ髡攥F任解放軍總醫(yī)院研究生大隊政委,曾被共青團中央授予“全國優(yōu)秀共青團干部”榮譽稱號;赴非洲利比里亞執(zhí)行維和任務榮獲“世界和平榮譽勛章”;作為全軍青年典型代表,在人民大會堂參加了中國共青年團建團90周年紀念大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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